□龚慧文
清明时节雨纷纷,早上醒来,雨还下着。
表哥约好今天给外祖父扫墓。母亲远在南京,不能亲自来祭扫,我买好祭品,替母亲了却心愿。雨终于停了,天还没有放晴,我们急不可待出发了。
进入村里,路变得狭小、泥泞,表哥小心地往前开着。过了赵家庄子,砂石路成了土路,怕车子陷入泥沼,我们只好停车步行。走过小桥,站在高坡上,眼前豁然开朗,远处雪山静卧,近处丘陵起伏,绵延不断,外祖父的墓地就坐落在东侧一弯坡底下。春寒料峭,坡上坡下冬麦青青,一条小河傍着麦田蜿蜒而去。我们沿着窄窄的河边走着,跨过小河渠,再往下几步就到了墓地。硕大的云朵浮游在天空,云隙间露出迷人的湛蓝。低头处,表哥表妹已跪在墓碑前摆放祭品。
天气转阴,似乎又要下雨,表哥说还要去家族老坟祭扫,路不好走,得抓紧时间。我们叩首跪拜,向外祖父外祖母告别。
从外祖父的墓地到家族墓地有点远,其间相隔上千亩地,表哥说这些曾经都是外祖父的田产,他在开垦河一带是很有威望的。
一直以来,就想写写外祖父。他慈爱的形象始终在心底,可真要动起笔来,却不知写什么,从何写起?对外祖父的感情那么深,了解却又那么少。仅有的记忆都是片段,并且随着年岁增长,也越来越不清晰。似乎自打记事起,外祖父就是一个白胡子老爷爷,身材高大,背微微驼着,深目高鼻,琥珀色的眼睛,满是慈爱。
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肚子疼,在炕头打滚,父母不在家。外祖父那琥珀色的眼睛无助地看着我,恨不得替我肚子疼。又一次,我在外祖父家旁的沟渠里玩耍,不小心刮破了左腿,又深又长的口子,鲜血直流,吓得我大哭。外祖父看见了,随手从地上抓起两把土捂在伤口上,给我止血,竟然止住了。疤痕至今还在,每次看到就不由得想起外祖父匆忙抓土的情景。
父母忙不过来时,外祖父就会来照看我们,帮我们扯猪草,教我们姐妹几个包元宝模样的饺子。因为爷爷奶奶都在老家,遥不可及,在我们幼小的心里,外祖父就是我们最安全、也是最后的依靠。
后来长大离家上学工作,见外祖父的机会越来越少。一年暑假去看外祖父,穿过一方苹果园,远远就看见他坐在柴堆上,望向天际的夕阳。他的胡子依旧是长的白的,但稀疏了许多,眼睛依旧是琥珀色的,多了忧郁和悲悯,说话声音愈发微弱辽远,仿佛从古穿越而来。外祖父老了,是山边一场一场的风把他吹老的吗?是柴堆旁一年又一年的阳光把他晒老了吗?
再后来,外祖父躺在床上,眼睛闭着,没有看到他琥珀色的眼睛。我跟着母亲去探望,母亲说外祖父要下世了,可外祖父的神情却那么安详。
那年夏天外祖父走了。风依旧吹着,阳光依旧照着,在那个安静的村庄。
三十多年后,我缠着老妈讲外祖父的故事。1954年或是1953年,老妈记不清了,外祖父把家里的羊圈捐了出来,大约有五六亩地,又捐了些木料,盖起了小学和乡公所。这所学校是当时开垦庙边山子一带的第一所学校,不过10间土坯房,却似一束光照亮村民的心。乡公所组织师生敲锣打鼓来到外祖父家感谢,还送来书写着“支持办学 功德无量”的锦旗。
巧合的是我也曾经在外祖父捐建的小学念过几年书。下个缓坡,经过外祖父家,再过座小桥,就到了学校。学校是开放式的,没有院墙,几排低矮的土坯房子,我们扯着嗓子比赛背《为人民服务》。
如今那所学校早已不在,变成一片青青麦田。后来的人们不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所学校,有过孩子们热气腾腾的读书声,有过一个叫李金川的人捐建了这所学校。
外祖父和他捐建的学校最终归于沉默,隐于大地。虽然外祖父离开我们已经36年,但他在母亲的心里,在我的心里,长明灯似的一直不曾熄灭。
“历史仅记录少数人的丰功伟绩,其他人说话汇合为沉默。”有位诗人写下这样的诗句。我知道我们都是沉默的大多数,我们的声音不会被历史听见,但沉默深处,悲欢俱在。我总是忘不了外祖父琥珀色的眼睛,和那眼睛中透出的悲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