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张军剑
天山脚下,呼图壁河碎银般的波光向北潺潺流淌,河岸那排白杨于暮色之中轻轻晃动身姿。我轻抚树干上那斑驳的节疤,恰似触摸自己掌心交错的纹路。三十二年前的今日,我便是沿着这条砂石路,将青春的足迹深深地镌刻在了准噶尔盆地的风中。
那是个春风拂面的清晨,我们五个来自河南的小伙,解放鞋深陷在一个叫三十里大墩的碱土之中。老连长遥指那无边的荒地说道:“此处便是农场,盐壳之下能育出金麦穗。”
我们学着用坎土曼掘开那板结的土层,在料峭春寒里播下麦种。当第一株嫩芽冲破盐碱的禁锢,我在田埂上蹲守了整整一个晌午——原来生命破土的声响,足以震碎戈壁的静谧。
冬日的炊烟总是透着别样的暖意。甘肃胖婶家的土炕热得灼人,她擀着面条说:“尕娃,多吃些,吃饱了就不想家喽。”她用缺了口的粗瓷碗盛上满满一碗羊肉汤,油花里漂浮着几滴红艳艳的辣椒油。小四川王婶会在拉条子里悄悄藏个荷包蛋,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模样,笑得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。这些操着不同口音的老军垦,把五湖四海的风味都烩进了兵团的大铁锅中。
那年除夕,大雪如席。我蜷缩在透风的土坯房内,听着远处时断时续的爆竹声,忽然闻到酸菜炖粉条的香气。罗妈妈裹着蓝色头巾站在门口,睫毛上挂着霜花:“傻孩子,哪有独自吃年夜饭的道理。”炕桌上,她儿子罗明江正用火钳拨弄着炭盆,火星飞溅而起,照亮了墙上那张写着“屯垦戍边”的奖状。那晚,我吃到裹着砂糖的油炸糕,那甜意让我的眼眶温热起来。
化雪之际,我的眼睛被碱土灼伤。哈萨克族卫生员热合曼每日用雪水为我冲洗,他粗糙的指腹带着草药的芬芳:“巴郎子,眼睛可是心灵的窗户,可得保持明亮。”纱布蒙眼的日子里,我听到春水淌过排碱渠的潺潺声,听到拖拉机翻起黑土的轰鸣声,听到哈萨克族姑娘古丽赶羊时那银铃般的笑声。这些声音仿若种子播撒心田,不知不觉间便生根发芽。
考上兵团大学那天,罗明江将钢笔别在我的衣兜里:“去了可别忘了咱连队的白杨啊。”汽车穿过白杨沟时,我看到那些银白的树梢在风中摇曳,恰似老兵们挥动着告别的手臂。多年后故地重游,罗妈妈的坟茔旁盛开着星星点点的铃铛刺,而当年我们种下的防护林,早已蔓延成一道绵延的绿色长城。
此刻,我伫立在连队的防护林,看晚风拂过那白杨林海。三十二载的年轮里,盐碱地化作棉山麦浪,地窝子变成砖瓦房,而我们这些外乡人,早已将乡音融入本地的歌谣。
远处播种机作业的轰鸣声传来,宛如当年开荒时此起彼伏的劳动号子。夕阳给每一片白杨树叶镶上金边,那光芒令我忆起初来乍到的某个清晨——一群年轻人肩扛铁锹迈向荒原,身影渐渐融入白杨树挺拔的轮廓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