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敢放飞的思念

　　□汤金武

　　苏州的梅雨总在端午前夕踮着脚尖潜入，细密的雨丝如同解不开的愁绪，轻柔却固执地缠绕着粉墙黛瓦的江南水乡。高铁站台上，箬叶清香裹挟着潮湿水汽扑面而来，混着艾草的微苦，在鼻尖晕染开既熟悉又陌生的端午气息。广告牌上的端午促销标语在雨幕中明明灭灭，我的目光穿透层层雨帘，思绪早已沿着铁轨，飞向二十个驿站外——那片被天山雪水浸润、生长着我全部童年的奇台县。

　　五年光阴如苏州河的水，悄无声息地流淌而过。初来异乡时，总以为距离能稀释乡愁，可每逢端午粽香飘起，记忆便如潮水般漫过心堤，思念反而愈发浓烈。今年视频通话时，像素点里的母亲像被岁月抽去了筋骨，背驼得更弯了。听筒成了残忍的时光漏斗，簌簌掉落的白发清晰可见，九十一圈年轮在电波里缓慢转动，每一圈都刻满操劳与等待。母亲却总笑着说：“家里的馕坑还留着余温呢，油茶一煮，满屋子都是香的。”那雾气袅袅升腾，恍惚间化作戈壁滩的风，将她绵长的牵挂酿成一壶琥珀色的酒，醉了我每一个难眠的异乡夜。

　　想起天山脚下的兄弟姐妹，七道影子仿佛还在沟壑间摇晃，像胡杨般倔强地守着各自的沙丘。但我们的根系，早在母亲布满老茧的掌纹里，盘成了一个永不松开的结。此刻他们围坐在一起，咬开玫瑰酥的瞬间，甜香在舌尖绽放，那滋味里，是否也藏着天山雪水凝结的叹息？藏着对漂泊在外的我的牵挂？

　　苏州河上，龙舟竞渡的鼓点震碎水面，船桨如飞，劈开绸缎般的波纹。粽角尖尖，刺破异乡的黄昏，可这热闹非凡的端午盛景，却像一幅与我无关的画卷。我愈发想念天山脚下的宁静——那里没有喧天的锣鼓，只有风吹过麦田的沙沙声；没有精巧的苏式粽子，却有母亲用粗瓷碗盛着的、带着柴火香的白米粽。此刻天山脚下的艾草定在疯长，它们能否穿过千里山河，替我擦拭母亲眼角的泪水？那悬成银河的盐粒，是她望眼欲穿的牵挂，更是我心底化不开的愧疚。

　　暮色漫过站台，江南低垂的云弯成了母亲捡沙枣时驼起的脊背。我把思念叠成纸鸢，捏着线轴的手却止不住颤抖。不敢放飞啊，怕这绵软的江南风，扯断了维系我与家乡的最后纽带，让母亲窗前那盏摇晃了五年的灯，坠入戈壁的深渊。

　　记忆里的端午，是在天山脚下的麦田里撒欢奔跑，麦芒拂过小腿的痒意至今难忘；是围坐在土灶旁，眼巴巴等着母亲掀开锅盖，热气腾腾的粽子香气瞬间填满屋子；是兄弟姐妹追逐打闹，笑声惊飞了树梢的麻雀。而如今，我只能在异乡的雨夜里，对着明月，将思念和祝福叠成纸船，放进苏州河。愿流水带着我的心愿，漂向天山脚下，愿母亲身体安康，愿家乡的亲人一切顺遂。待得归期，我定要踩着天山的月光，再听一听雪水融化的叮咚，再尝一尝家乡的味道，紧紧握住母亲布满皱纹的手，再也不松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