冉正万
叔叔和父亲的祖籍在湖南湘乡,祖上当年随左宗棠来到新疆,先在东边的吉木萨尔居住,曾祖父这一代迁到阜康县西沟山。曾祖父看中的是西沟山地广人稀,好养牛牧马。到祖父当家,地广人稀成了大麻烦。山沟里只有十来户人家,分散居住,距离最近的两三公里,最远的十七八公里,这给土匪抢劫带来方便,三五个土匪跑进沟里都敢乱来。小股土匪绑架勒索,大股土匪直接牵牛赶羊。坐地当庄,不能和土匪对着干,对着干会遭到报复。土匪杀进山沟,百姓要么往大户人家躲,要么钻进西沟炭窑、白杨河炭窑、黄山炭窑。祖父一直想从西沟山搬出去,六十年代当副社长,在双河找了块地,正准备搬家,来了顶宽边大帽子:西沟山最大的死不悔改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。没搬成。最穷时,所有的牲口加起来还没家里的人多。子女相继饿死病死,只剩刘思亮的父亲和叔叔。父亲刘长友在祖父的严格管教下,恢复高考时考上石河子煤炭学校,成了山沟里飞出去的金凤凰。刘长友毕业后分到甘河子天龙钢铁厂,帮弟弟在厂里找了个临时工,弟弟读书不行,但脑子灵活,一边当临时工,一边开杂货店,日子不比他这个大哥差多少。钢铁厂即将破产,当正式工人的哥哥需另寻出路,开杂货店的弟弟反倒稳坐太师椅。祖父祖母留在老家,直到去世。
刘思亮还没出生,替母亲检查妊娠情况、将来要为他接生的钢铁厂医院护士长,抚摸着母亲的肚子说:你真是选对了时候。意指刘思亮出生后什么也不用愁。她不知道是男是女,所以聪明地用“你”字来代替。护士长说得一点不错,当时,小小的甘河镇拥有天龙钢铁厂、天龙水泥厂、天龙发电厂、天龙锁厂、小龙口煤矿五个州属企业。谁也没料到真正享受到甘河子繁荣的不是刘思亮的父母,而是他叔叔。由于人多,叔叔的杂货店财源滚滚,以他丈母娘的说法,捡块石头摆在柜台上都有人买。叔叔用一只铁桶装钱,零钱每天都装得冒尖尖两桶,晚上数两小时才能数完。他请了个能说会道的妇女来帮他看店,后来这人成了他的丈母娘。叔叔的丈母娘有句名言:男人是个耙耙,女人是个匣匣。意思是男人光会赚钱不行,还得有个女人管好家。最佳人选不是别人,正是她闺女。实践证明她没错,刘思亮的婶婶把家经营得很好。
每个厂占地面积都很大,正是因为太大,刘思亮很少去其他厂,从小就只在天龙钢铁厂玩,偶尔去甘河子河、南泉水库,最远去过小龙口。带他到厂里玩的不是父亲,而是又帅又有钱的叔叔。他后来才知道,叔叔带他到厂里去玩是拿他打掩护,目的是看哪个姑娘长得漂亮。他高高地骑在叔叔的脖子上,有点趾高气扬。姑娘们不会因此鄙视他,反而觉得他好玩,笑着朝他看时,叔叔已经想好怎么搭讪。几年后,叔叔被能干的丈母娘收拾得服服帖帖,再也不带他玩,尤其是他有自己的孩子以后,他们之间不可遏制地生分起来。失落的滋味还没平复,父亲的严厉管教接踵而至:学好数理化,走遍天下都不怕。如果这句话是子弹,那么父亲的枪膛里,保险总是处于打开状态,张口就来,随时随地。他偷懒时一梭子,他成绩还不错时温柔一枪。有时也文不对题。一九九四年,俄罗斯一架飞机在西伯利亚坠毁,机上七十五人全部遇难。原因是机长库德林斯基让女儿违规操作飞机并关闭自动副驾驶系统。父亲看完新闻调查,莫名其妙地来上一句:学好数理化,走遍天下都不怕。不知道他说的是机长的女儿,还是他早就听厌的儿子。有时母亲也不想听,皱着眉头问他想不想吃西瓜。
刘思亮捧着武侠小说废寝忘食,和叔叔的感情反倒比平时好,叔叔要子女以亮亮哥为榜样,要好好读书。连婶婶也说,亮亮长大了、懂事了。刘思亮听见后心生惭愧,放下武侠小说做暑假作业。武林高手唤醒他内心对崇高的某种渴望,并致使他对马采儿的暗恋进一步加深。为了不致学习成绩七零八落,他白天做作业,晚上看武侠小说。让他烦恼的是,居民区照明用电是从工厂接出来的,容易断电,有时一断就是几个小时。生产用的高压电熔断后检修,低压电闸也会拉下,修好了再合上。有一天他看到天亮,上厕所时踉踉跄跄,叔叔惊呼营养不良,命令婶婶多打几个鸡蛋。叔叔的丈母娘听说后,热情地送来牛奶羊奶,还到处夸奖他:这孩子文静,就知道读书,将来一定有出息,那个,说什么来着,阿肯的名声不朽,学者的学问不朽。后面这一句是刚从叔叔的老丈人那里学来的。刘思亮觉得,我应该以学习为重,少看武侠小说。同时又想,我要是能像这本书的作者那样,写出人人都喜欢的书,又怕什么呢?刚开始抄的是喜欢的句子,现在把全本照抄,把自己熟悉的人换成书上的人,以为这是一种练习。有些人不用想,放上去很贴切,有些人很勉强,还有一些人仅仅是个名字,与本人性格没有关系。傅青主是班主任王老师,凌未风是亚夏尔,冒浣莲是马采儿,杨云骢是米吉提,刘郁芳是多愁善感的张瑞雪,楚昭南是政治老师,顺治是退休老校长,康熙是现任校长,吴三桂是副校长。老师和同学不够用,只好把叔叔婶婶弟弟妹妹拉进去,还有父母曾经的同事。有一天叔叔家搬煤,刘思亮忙放下书去帮忙,叔叔一把推开他:从现在起什么都不要你做,好好看你的书。刘思亮说,我也需要体育锻炼,不活动不行。叔叔的名字刘长贵在《七剑下天山》中替换蒋壮,一出场就被打成重伤,好在傅青主施救,得以重上战场。如果叔叔真是蒋壮,自己又是谁呢?蒋壮是个小角色,书上没写他的家人。搬煤这样的重活,邻居看见都会来帮忙。其中一位问刘思亮,宁愿读书还是宁愿搬煤。刘思亮说,当然是搬煤,煤一会儿就搬完,书永远读不完。当过中学老师的邻居说,有什么办法呢,不上天山,采不到雪莲。这时所有人都看了一眼天山。天山对他们来说太平常了,抬头就能看见,看见的次数和自家门楣一样多。刘思亮更觉得奇怪,他读小说时,完全忘了自己住在天山脚下。小说中的天山与他知道的天山似乎没什么关系,那是一个遥远的、梦幻似的地方。这是为什么呢?是语言的奇妙,还是自己对天山失敬。小说提到天山的文字并不多,但读小说时,你能感觉到天山的存在。现实中天山那么冷,待不住人,但小说中的大侠,似乎什么也不用担心,只管练武练功,不用管吃喝,不用管风雪。把天山具体的明摆着的寒冷写进去,小说一定大为减色。他已经把小说读完,上册抄完,抄了三个大笔记本。他一下觉得再也不想抄,再也不想读了。他承认它非常精彩,但内心没有百分之百得到满足。
开学后,他把《七剑下天山》借给亚夏尔,以示他们关系最好。亚夏尔没当回事,谁想看谁拿去。上下册同时在教室里流转,不分上下课时间。亚夏尔更喜欢读刘思亮的手抄本,对不喜欢的老师被安排成反面角色,觉得非常痛快,不时拍案叫绝,说刘思亮是天才。不过,他最高兴的还是他的“替身”凌未风,“我要真是凌未风就好了。”他禁不住想。为了争抢这部小说,同学之间几乎要打架。仝贺给刘思亮十块钱,叫他把上下册租给他。仝贺拿过去后,以一块钱一天租给其他人。刘思亮不答应仝贺用他的书赚钱,仝贺说,我给了你租金的呀,又没约定租多久,既然没约定,我想租多久就是多久。刘思亮说仝贺是奸商,要把十块钱还他,把书要回来。仝贺说,行了行了,有生意一起做,大家一起发财,我一天分五角钱给你。刘思亮觉得不好,但又经不起诱惑,一天五角一个月十五,差不多够一个星期的生活费。亚夏尔见刘思亮和仝贺有钱赚,没和刘思亮商量,出租手抄本,只有上册,他一天只收五角。刘思亮觉得自己和亚夏尔关系最好,不好说什么,当别人看了说他是天才时,他更是觉得受用。亚夏尔也没亏待他,不时请他吃雪糕和零食。
我祖上曾经阔过。刘思亮读到这句话时暗自发笑,阿Q的祖上阔过,我现在就阔。只有在马采儿面前,他一点不敢把“阔”表现出来,怕她说他俗。女生对武侠小说的兴趣远远低于男生,她们对这类书既不陶醉也不厌恶,她们更喜欢琼瑶。仝贺的业务已经从本班转到本校,他用赚得的钱买了十套《七剑下天山》,还买了梁羽生和金庸的其他小说,收钱时像秘密工作者接头一样。他仍然每天给刘思亮五角,煞有介事地说,其实我可以不要你的书,但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诚信。亚夏尔受到启发,把手抄本复印了十套。仝贺说,他这是东施效颦,注定失败。果然如仝贺所说,手抄本没复印时,还有人租借,复印件一出来,反倒没有一个人想要。原来仝贺手里的武侠小说太多,大家选择的空间大,手抄本毕竟不是书,又没有下册,看过手抄本后还得去租原著。亚夏尔说,×鬼。承认失败,兴趣转移到贪玩和搞恶作剧,一进教室就打瞌睡,一下课就精神抖擞。
刘思亮的阔日子很快结束,这天张瑞雪拿着手抄本,哭着问他什么意思。刘思亮觉得把刘郁芳换成张瑞雪没有侮辱或嘲笑她的意思,但张瑞雪不这样看,觉得刘思亮把她写进小说就是在羞辱她、嘲笑她。张瑞雪去找马采儿,希望马采儿和她站在一边,因为马采儿也被刘思亮写进小说。马采儿的反应没有这么激烈,她笑着骂了句拿斯包包。张瑞雪不服气,到班主任王老师那里告了一状。
刘思亮提心吊胆,以为王老师会来找他。可等了两天都没来,他认为应该是联考的缘故,马上就要联考,王老师一定是等联考结束后再来收拾他,他挑灯夜战全力以赴,考出好成绩,以便王老师批评他时给自己拉上一票。他不知道,那几天,所有老师都在研读他的手抄本,他们的名字全都在他的手抄本上,一半是正面人物,一半是反面人物。他的联考成绩不错,班级第三名,年级第七名,他以为至暗时刻已经过去。仝贺用他从米吉提手上买过去的银元给刘思亮占卦,这枚银元到他手上后,遇事不决就拿出来抛掷,歪帽子放金光为吉,老鹰叼蛇为凶。他给刘思亮占的第一卦是老鹰叼蛇,刘思亮说不算,来三次,三战二胜。仝贺又抛了一次,这次为吉,刘思亮松了口气。第三次,仝贺让刘思亮朝银元上吹口气。银元没按照他的愿望亮相,又是凶。仝贺说,凶多吉少。亚夏尔说,胡求马大,不要相信这些。
刘思亮整整一天都心神不定,直到最后一节课,银元暗示的吉凶终于应验。最后一节课不是政治课,但教政治的副校长走进教室,把手抄本砸在讲桌上,大发雷霆,扬言要让校长给予最严重的处分。副校长离开后,亚夏尔揉着肚子,说他差点就笑出来,副校长越生气,他越觉得副校长像吴三桂。他这一说,全班哄堂大笑,连刘思亮也忍不住笑。这时王老师进来,严肃地批评刘思亮,说他做了件蠢事。同学们私底下叫他傅青主,天山七剑的精神领袖。他教历史,上课时声音洪亮,关键是信手拈来的知识和幽默风趣,学生都很喜欢他。
第二天,有小道消息说刘思亮将被开除,他侮辱老师,让他们威信扫地,他们没法继续上课,刘思亮必须受到惩罚。同时受处分的还有仝贺和亚夏尔,做生意扰乱教学秩序,传播手抄本影响恶劣。这消息让所有人震惊。刘思亮心想完了,自己完了,彻底完了。不过最震惊的是张瑞雪,她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,她又害怕又后悔又不知所措,除了哭没别的办法。亚夏尔特别恨她,想给她两耳光,如果她不哭的话。马采儿也觉得张瑞雪不该去告状,懒得理她。张瑞雪被独立,更难过。
放学后,别的同学去食堂,刘思亮躲在寝室没去,觉得无脸见人。仝贺安抚他,亚夏尔父亲说过,针能过去,线也能过去,怕什么,大不了离开学校后一起去做生意,他有饭吃,刘思亮也有饭吃。晚自习他没去上,心想都要被开除,还去干什么。他最难过的是无法向叔叔婶婶父母交代,想起假期他们对他的关心,眼泪滚了下来。
他躲在图书馆后面的角落哭泣时,一只柳莺飞到旁边的槐树上,发出一串寻问似的叫声,他愈加觉得难过。十点钟,天还没黑,博格达峰在落日的余晖中特别宁静,半山被夕阳染成金色,与下面的暗影形成巨大的反差。他觉得自己在那暗影里,其他人沐浴在金色的晚霞中,自己失去希望,别人前途无量。怎么办呢?唯一的出路是自杀,他想。自己死了,最伤心的肯定是父母,他们一定难过得要命。最高兴的是谁呢?“吴三桂”?他不至于恨自己恨到死吧。自杀不是最好的选择。去打工?如果去打工,离阜康越远越好。这时头顶被人拍了一下,下手很重,他被吓了一跳,是王老师。
“刘思亮,你在这里干什么?怎么不去教室?”
“王老师,我被开除了。”
“什么!谁说的?”
王老师几乎是吼起来,声音很大,震得他耳朵发麻。停在树上忘了叫的柳莺也被吓飞,飞在空中咀儿咀儿地叫,抗议王老师的吼声来得太突然。
“咱们班的同学说的。”
“我怎么不知道!你怎么能听信谣言,就算真有这事,你坐在这里就能解决?没出息!”
刘思亮看到一丝希望。
“王老师,我该怎么办?学校会不会处分我?”
“处分不处分我不知道,开除不会,哪能随便开除学生,有我在,没人敢开除你。”
刘思亮一下跳起来,犹如从博格达峰的阴暗处跳到金光里。他向王老师鞠了一躬,欢快地朝教室跑去。他暗自发誓:刘思亮,你不好好学习你不是人!你今后一定要报答老师,他是你的救命恩人。离教室还有二十米时放慢脚步,“不要显出高兴的样子,要显得镇定些。”但他的脚不听话,表情也和整整一天来大不相同。跌跌撞撞走进教室,所有的人望着他,他的脸唰地红了,从脸上红到脚指头。坐下后,仝贺歪过头问他怎么样?他没理仝贺。从这天起他起得早,睡得晚。有一天马采儿找他借一本书,还他时里面多了张纸,纸上画了匹马,一看就是他们在滋泥泉子九分地捡的铜马,铜马肚子上写着“对不起”三个字。马采儿告诉他,这是张瑞雪的道歉信。她给去亚夏尔家玩的同学每人一张。马采儿也画了一张,写的是“加油”,只给刘思亮。